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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鹏律师接受采访:刑事辩护的“道”与“术”

    2023-03-05

「欢迎你们的到来,这可真是我的荣幸啊!」门还没开,就已经听见田鹏律师热情洋溢的声音从办公室传来。永远激情、永远热爱,这是我对田律师一直以来最直观的感受。
我们相识于去年夏天的一场犯罪辩护专业讲座,田律师是那场讲座的主讲人,而我只是众多在现场被他无以复刻的人生故事所深深震撼的其中一名普通观众。
去年七月,初次在一场刑事专场讲座上认识了田律师。
今年4月,趁着胡子妹妹来深圳短暂停留,我们开始重新策划公众号「认识你」栏目。如果你还对这个专栏有些许印象,大概会记得我们过去采访过的那些身处不同行业里的「形态各异」的朋友——有在香港创业送外卖的港漂张家辉,有从泰晤士报调查记者转型做了纪录片导演的Catherine,有北大毕业的创业女神Candy,还有在画廊策展却坚信「美丽无用论」的女孩Lisa……(文末贴了往期所有「认识你」链接,有兴趣的朋友自取~)
回望做「认识你」的旧时光,无数个潜伏在普通人身上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使我们沉迷甚至无法自拔。我们第一次发现,在规律而细碎的日常生活轨道之外还藏着分支岔路,这些“小道”也能通往如此之多的可能性。而当多元的生命历程碰撞在一起,一个广阔而独特的时代画像也随之徐徐铺展在我们眼前。只可惜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认识你」随着疫情带来的社交隔绝而被迫歇业了。
直到我在线下活动中认识了田鹏律师,渴望听到好故事的「捕猎」本性被重新点燃。
毫无疑问,田律师是名优秀的叙事者,不仅仅因为他有雄辩的口才,更源于早已嵌入他血液里的人生阅历及辩护经验(观察社会、参悟他人的人生)。缘分有时候好像也并不玄乎,或许只是差一个主动邀约。于是,在距离第一次加上他微信时隔大半年后,我冒冒失失地向他发了一条消息,希望能做个采访了解更多关于他和刑辩的故事。
不到一个小时,田律师回复我:「当然可以!周末恰好有空,欢迎来我律所畅聊。」万万没想到受访者如此合拍、爽快,我更加期待见到这位直率又真诚的田律师了。

先放一张田律师的帅气照,真的是很有趣的灵魂!

1.用一张纸救一个人——细节里藏着救赎的砝码

采访当天是周日,我到的时候律所里还有人在加班工作。田律师自己也不是休闲装束,而是很正式地穿了一件格子衬衫和西裤,他说周末会见客户是常有的事。我们在一间敞亮的小会议室里坐下,窗户外刚好可以看到深圳市少年宫前的大广场,不少孩子在追逐游戏。
刑辩是一个既耗体力也耗脑力的工作,深耕刑事辩护实务及研究近10年,田律师最大的遗憾是陪伴家人的时间被大大压缩了。一晃10年,田律师全身心扑在委托人身上,他也说不清这份炽烈的热爱起初源自于哪里,他只知道自己享受「救人」的过程。田律师经常把刑辩律师类比为医生,在他眼中,那些被社会贴上「罪犯」的群体,更像是这个社会的病人(是一群可怜的人,没有任何人想犯罪),而犯罪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恰是社会的一个顽疾,探索、探寻「病因」也是律师的社会职责之一。
四杯咖啡被陆续送进了会议室,浓郁的香味瞬时四处飘散开来。在沉静的空气中,田律师开始回忆起他印象最深的一名「病人」。
二十几年前,两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在湖北放牛坡上放牛,因为一点口角纠纷,其中一人在冲动下举起了放牛用的镰刀,把另一个人捅死了。捅了人的年轻人吓坏了,连夜从湖北出逃,一路南下躲到了深圳。此后他隐姓埋名,在深圳辛苦工作,安家落户,生活安稳而规律。
可是日子并没有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突然有一天,家门口警灯闪烁,一群警察把他从睡梦中拽醒,女儿眼睁睁看着爸爸戴着手铐上了呼啸而去的警车,从此一别竟是4年6个月。他被指控「故意伤害致人死亡」,一审判处15年有期徒刑。他在看守所一夜白头,从130多斤的壮汉消瘦成70斤不到的纸片人。
田律师在二审阶段介入了这起湖北放牛坡命案。隔着铁栅栏,田律师问他的当事人:你认为自己这个案子最冤枉的地方在哪里?没想到眼前这个被关了四年的男人坚定地回答道:「不,我这个不是冤案,而是一起疑难案件。」田律师诧异于他的坦诚和清醒,再深入了解,才知道他的当事人在看守所里自学了刑法,并且清楚地知道「故意伤害致死」和「激情杀人」在构成要件及量刑上的区别。他这四年一直没有放弃为争取最合理的处罚结果而努力。
彼时武汉第一波疫情刚刚得到控制,湖北虽然解封,但整个城市还笼罩在一片挥之不去的白色恐惧里。田律师不想继续等待和观望了,他亲自来到湖北省高院申请阅卷。阅卷是刑辩律师常规的工作流程之一,主要目的是为了深入了解案情。由于阅卷需要到现场一页页拍照,耗时、费力,很多律师都会把这个过程视为偏行政的任务转而交代实习生或助理去完成。
但田律师却更相信自己的嗅觉。他的刑事辩护执业理念就是「一定要亲自去现场看一看、闻一闻、摸一摸」,甚至连封面页也不放过,只有这样才能发现案子的突破口。当手指触碰到案卷里其中稍稍突出的一页时,田律师突然停下了。这张纸微微泛黄,透露出一定的历史感。但当你盯着它看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田律师仔仔细细把这单独的一页360度无死角地拍了十多张照片,回到深圳,挑灯夜战、反复看反复琢磨。终于,就像牛顿被苹果砸中了脑袋,田律师一下子看到了曙光:「这是一张年代久远的纸张,为什么上面的字迹却是新鲜的!」
此核心突破口的发现,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点点推开了更多的证据和疑点。比如,为什么二十几年前的立案登记表上只有区区七个案件?为什么当时报案人的表述这么自相矛盾(有人说是电话报警,有人说跑着去报警)?而重新考究后,田律师发现那一年放牛坡所在的村落压根没有电话……
这些细节打开了这个案件在一审中未被呈现出来的另一个折叠世界,就像田律师一直说的,「细节里藏着救赎的砝码」。被关了4年零七个月后,放牛坡上的男人重新拥抱了自由。
早在这个案子前,田律师就因为拥有较多「无罪辩护」成功案例而在刑事辩护领域声名远扬。我这才发现会议室的一面墙上放满了家属赠送的“锦旗”,他希望在未来做成一个「无罪墙」,时刻提醒自己朝着更高的目标努力。我们国家的无罪率历来很低,传说中打无罪的概率只有万分之四。2018-2020年无罪率甚至出现了进一步下滑,从5.7,到8.4,然后又退到了6.8,这跟司法实践中对于贯彻「疑罪从无」原则的理念其实是有偏差的。


根据自媒体「数说司法」的统计,2001-2018年我国无罪率一路走低(蓝色柱体为无罪判决人数,红线为无罪判决率)

正因为「无罪」难于上青天,我更好奇田律师到底拥有什么魔法可以为当事人扭转乾坤。没想到他最大的秘籍就是「探寻细节、尊重常识、肯花时间」,田律师相信:常识的力量可以让案件无限趋近于客观真相,就像通过一张纸挽救一个人,救赎的武器或许就藏在看似普通的事物间、藏在细节最深处。

2.刑辩律师眼里的「灰色世界」
听完放牛坡的故事后,我们陷入了沉思。一方面,刑辩律师缜密的推理能力和专业技能使我们深深折服,但另一方面,我们又无可避免地代入受害者的角色,开始对刑辩这个长期以来充满道德评判色彩的职业感到更深层次的困惑。
如何看待刑辩律师的职业操守?如何找到当事人主义(被告人)和道德标尺(被害人)之间的平衡?这些都是很复杂的问题。2019年的时候我们就在公众号里隆重推荐了一部至今为止屹立在影单top 3的台剧——《我们与恶的距离》(错过的小伙伴可以戳这里),这部剧用了很多笔墨努力尝试回答一个问题:法律之于社会的真正意义到底是什么?
《与恶》里就有个刑辩律师的角色,叫王赦。他有一段辩护词我至今还记得:「他杀了人应该死,但不代表民主法治要跟着一起陪葬。那我们为什么要逮捕他?抓到他的时候一人捅他一刀就好了呀!……他的确犯下了难以原谅的错误,我会说他是个罪人,可他不一定是个坏人。」
田律师对此有类似的观点。他反对人们以非黑即白、非对即错、非丑即美的两元世界观看待人和事,对于鼓吹道德一元论的舆论环境,田律师向来秉持格外谨慎的态度。他说世界是多元的、人性是多面的,没有人可以一辈子不犯错,也没有人一辈子都在犯错,法律的温度和温情在于「让偶然犯错的人回头是岸、浪子后头」,如此,社会将越来越美好,我们的后代方能「后浪推前浪」。
因此,田律师主张全面、客观、理性地分析案件、看待问题。「我在办案子的时候会分五个层次思考:一、事实发生了没有?二、是不是这个人干的?三、证据扎实吗?四、是否符合老百姓的情理?五、综合以上,这个人应该受到怎样的评价?你会发现,从第四点开始,就已经慢慢趋向于审判,而最终的判决,其实就是在法官、检察官、律师和大众之间的各种判断中找到一个最佳平衡点。」
田律师说他只有在合上案卷后才会开始打量一个人在道义或情理上是个怎样的人,这恰好跟普通百姓的逻辑顺序是相反的。当普通百姓看到社交媒体的「恶劣行为」时,脑海里瞬时的反应是对眼前的被告人下一个判断:这个人是有罪的,这个人十恶不赦,这个人活该被判死刑。一旦这些声音占据大脑,接下来的理性就变成了「有色的理性」,我们只会从法庭辩论或社交媒体上寻找为被告人定罪的证据,并为自己一开始就下好的判断放下最后一块拼图。
我们还是不满足现有的答案,于是厚着脸皮进一步追问田律师:如果坚持人性本来就是复杂和多元的,难道就不会落入道德虚无主义吗?就像最近大火的电影《瞬息全宇宙》,我担心一个看过太多人性阴暗面的辩护人是否最终也会成为虚无主义者,而他们又如何在最基本的良知需求里安顿自我?
田律师一直微笑着倾听我们越来越抽象化和离散化的问题,待我们全体齐刷刷看向他的时候,他只轻轻回答了一句:「你们的逻辑思维有误区和陷阱,你们在用『结果倒置』思维分析问题。换言之,你们是先入为主地下结论,然后去找证据迎合结论。而科学的思维方式应该是先探寻细节、证据、蛛丝马迹,然后审慎地下结论。让子弹飞一会儿,法律人不能轻易下结论……」
田律师进一步解释说,如果所有人一上来就道德审判他人,接下来的一切客观和理性都将荡然无存,因为结果在前,原因和过程细节就被淡化了,在一些极端情况下,情绪、道德等非理性因素就会淹没真相,人们甚至会为了迎合结果而篡改原因,冤假错案由此悄然产生。
「正因为如此,律师这个职业对任何社会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田律师把律师比喻成这个社会的「减震器」,这群职业人帮助力量悬殊的个体得以平等地对抗国家机器,而只有平等,才能使事实越辩越明。我特别喜欢田律师提到的一句谚语:「人无法薅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当出现犯罪后只有公检法这些职能部门出来主持公道的话,即便出了错误,也没有人可以纠正这些错误了,由此得出有关律师的另一个形象比喻:「律师不过是修正社会潜在故障的维修工」。
期待像田律师这样,正直而善良的社会「维修工」越来越多

3.为了抵达正义
不知不觉中我们聊了三个多小时,广场上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全不见了,外面的世界显得安详而宁静。
令人欣慰的是,司法环境经过多年的努力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就如罗马非一日建成,我们的法律制度也同样还有很多亟需修缮的地方,比如受害人保护制度,律师会见制度,甚至刑事庭审直播制度等等。即便如此,田律师对于这份工作依旧充满了炽烈的感情,他说正是刑辩律师的身份,让他可以最近距离地看社会、看人性、看人心。
写这篇推送时,「唐山女孩被暴力围殴事件」正在网络上迅速发酵。中国新闻网如此评论:无法预知的恐惧,不受阻止的暴行,会让温良的社会崩塌。
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法治越来越成熟,可暴力还是源源不断?律师能做的是不是还可以更多?社会的正义究竟应该长成什么样子,对于罪犯我们应该如何严惩,而对于受害者,我们又该给予怎样的赔偿和保护?要回答这些问题可能还需要更多时间,更多耐性,更多被听见的声音,和更多像田律师一样热爱法律、对公平正义有着坚定信念的人联合起来,共同努力。
虽然不知道这样是否就一定能创造出一个理想的世界,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世界一定比现在这个要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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